
孫群萃
《隴關道》是一部關于絲綢之路的游記。提及中國境內的絲綢之路,人們常常有這樣的偏執:只有進入河西走廊后,才算到了真正的絲綢之路。其實,西出長安不久便會遇到第一重屏障——隴山。對于這座山,胡成在《隴關道》里曾這樣形容:“秦人西去,隴山是迢迢萬里路的第一道驚悸。不只因‘其坂九回,不知高幾里,欲上者七日乃越’的險峻,更有從此家國難歸的凄惶。”
古人在隴山探索出兩條路:一條是沿著涇水河谷的蕭關道,一條是先走渭水、再溯汧水的隴關道。蕭關道在北,俗稱“北道”;隴關道在南,俗稱“南道”。唐亡以后,隨著傳統絲路的衰落,隴山也漸漸淡出文人的視野,《隴關道》講的正是這處絲路古道上的人和事。“我對歷史的興趣,由盛唐降至晚清,足下仍是絲綢古道,眼見得卻是衰草斜陽。”胡成在《作者手記》中這樣說。
一位優秀的游記作者應當熟識地理,并充滿實地踏勘的勇氣。沒有對自然山川通徹的認知,地理空間與心靈空間撞擊后產生的感受便無法傳遞給讀者。“他出隴州,我入隴縣。”這句話雖短,但空間感極強且信息量巨大。一“出”一“入”,相隔兩個多世紀,而地名也由“隴州”變為了“隴縣”。
一部厚重的游記缺不了“史”。除了對歷史事件的鋪陳,《隴關道》也具備宏大的歷史感。“八百里秦川,中國最偉大的一片沃野,秦漢隋唐肇興于此,是我們最初的榮耀之地。”這一句寫得極其恢宏,只三十三個字,就道出了關中地區在中國人精神世界中的地位。
一部溫暖的游記少不了對歷史的同情心。督撫陜西的畢沅曾對轄區內重要歷史遺跡立碑為記,然而其中部分卻被認為有張冠李戴之嫌。胡成是這樣理解這種時代局限的:“記錄卻是客觀的。如果所記之處還在那里,我們可以再去細考;如果已經湮滅,我們起碼還能知道,這里曾有一冠,那里曾有一鹿。”
一部扎實的游記需要通過具體的“物”去承載歷史。對于所描繪的歷史與地理空間來說,這個“物”不僅是一個能夠從容收納人物、歷史的容器,也是所在城市的脊梁,如《西安》一文中的碑林。就碑林而言,它為我們提供的精神慰藉是西安這座城市所獨有的。碑林外,沿城根兒坐下,要上兩個饃,掰好,吩咐老板煮來。這一頭空氣里彌散著葫蘆頭特有的香氣,那一旁的朱門內藏著千年國本。豬大腸與古碑、酒香與墨香、大俗與大雅,仿佛就是歷史在這座城市里的縮影。一座城市有了這樣的“物”,便永遠都是健朗的。
《隴關道》中描寫的人物眾多,既有封疆大吏、學者、軍人,亦有史書向來疏于記錄的布衣黔首。胡成對湮滅在歷史中的小人物充滿了悲憫之情,他在《西安》中講述了金圣寺的毀滅,之后便感慨死于戰火的團總石倉:“如果不是這場戰爭,未到古稀之年的石倉,或許正坐在香火仍旺的金圣寺山門外,袖著手,瞇著眼,看著陶家的車馬緩緩走過。”文中的陶家車馬里坐著的是三十年后隨父入疆的陶保廉,他為我們留下了一部“切于身心家國”的《辛卯侍行記》。而與之并重的《河海昆侖錄》則是更率性的游記,提及碑林,這位進士出身的謫官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:“凡余四十年來目見夢想諸名碑,咸在其中,得手模而遍讀之,真人生快事。”
我們向來不缺乏宏偉的歷史敘事,但疏于關懷心靈的細節。明嘉靖四十二年(1563年)六月,萊陽人趙文耀在幽暗的石壁上寫下了“因題洞壁,以志歲月”的題記。公元2020年,胡成用這本《隴關道》完成了他的“以志歲月”。幾十年、數百年后,若有人再次關注起這條貫通關隴的古道,第一個想到的或許就是這本書。在書中,行、站、坐、臥的是隴山兩側那些有名有姓、有父有母、知冷知熱的眾生。
(責任編輯:盧相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