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賀紹俊
初讀《陌上》這部作品時,它的書名就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,這個詞語在古代文言文中很常見,而在現代漢語中卻幾乎不使用了。《陌上》這本小說寫的是當代鄉村生活,如果把書名翻譯成白話,應該是“鄉間小路”的意思。從“陌上”走到“鄉間小路”,走了上千年,這期間早已物換星移、滄海桑田,然而那條鄉間小路隱約還在。作者付秀瑩將這部寫華北某一村莊日常生活的小說冠以“陌上”的名稱,并非是指今日的鄉村還遺留著古人行走的小路,我們不妨將此看成是一個隱喻,它隱喻著一條精神上的鄉村之路,穿越了現代化的狂風暴雨,直到今天仍然蜿蜒在我們的文學版圖中。付秀瑩雖然很年輕,但她并沒有像當代很多年輕人那樣一味地追逐城市的現代生活,反而愿意駐足在鄉間小路上,向人們講述“陌上”依然溫暖的人情。
《陌上》其實可以看作是一幅鄉村日常生活的風俗畫,為了突出其效果,作者采取了一種特別的小說敘述方式——她沒有安排一個貫穿始終的中心人物或是一個情節性較強的故事,而是以散點透視的方法記錄下村子里各家各戶的生活場景。付秀瑩像村子的一位主人,熱情地邀請讀者到每一家去串門做客;又像是一名貼心的心理師,認真傾聽著每一位父老鄉親的嘮叨,聽他們訴說生活中的矛盾、困難和煩惱。
《陌上》說起來講述的其實只是村子里的家事、瑣事,可鄉村老百姓的日子不就是這樣的嗎?付秀瑩只是把鄉村老百姓過的平凡日子寫進了小說里面而已,可這也卻是她的厲害之處。大部分作家寫小說時都希望作品能給讀者帶來驚異,因此往往會盡量避開平常寫神奇,把日常生活傳奇化、戲劇化,而付秀瑩卻偏偏直奔平常而去,只寫普通農民的日常生活,寫他們的家長里短、柴米油鹽,寫院子里的雞、屋子里的娃。她與小說中的人物一起過日子,并告訴人們:“日子過得好與壞,家家有本難念的經。”小說里的情節看上去很散,相互之間也沒有太多的關聯,卻正是鄉村老百姓過日子的常態,作者把常態中的韻味充分寫了出來,這種韻味就像黏合劑,賦予了鄉村日常生活一種黏稠感。
如今在討論鄉土文學時,有一種觀點比較普遍,認為鄉土敘述最重要的變化是對鄉村的現代化書寫。的確,在現代化和城市化的沖擊下,鄉村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,這似乎是時代變革下不可避免的趨勢。但在這一趨勢下,也滋生出一種現代化崇拜和現代化焦慮的精神癥候,這種精神癥候導致作家迷失自我,被現代化觀念牽著鼻子走。付秀瑩無疑是聰明的,她不去追逐現代化的思維模式,對現代化既不崇拜也不焦慮,而是以回望的方式,尋找那條曾經蜿蜒了上千年的“陌上”。她并非沒有看到現代化給鄉村帶來的變化,可她同時也發現“年深日久,一些東西變了,一些東西沒有變。或許,是永不再變的了吧”。反省當下的鄉土敘述,一些作家可能過于悲觀了些,他們看到了現代化的不可逆轉,為鄉村文明唱起了挽歌,甚至認為鄉土文學已經窮途末路。付秀瑩的作品也許證明了鄉土文學仍然具有開拓和發展的空間,她只是轉換了一下身姿,便看到了另一番美妙的風景,看到了鄉村倫理精神是如何支撐著普通老百姓好好過日子,而這一鄉村倫理精神也正是付秀瑩所發現的“永不再變的”的東西。
最后還得說說小說中的風景描寫,曹文軒在評價這部小說時特別贊賞了其中的風景描寫。風景對于鄉土敘述來說的確太重要了,因為自然風景是鄉村的基本構成,但自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,作家們在關于農村題材的創作中普遍逐漸淡化了風景意識,這導致鄉土敘述也隨之開始走向衰落。我相信正是出于這一原因,曹文軒才會強調《陌上》中風景描寫的意義。付秀瑩筆下的風景描寫,在小說中幾乎難以找到整段的、專門的內容,她是把自然景色當成是鄉村生活的組成部分來處理的。在她的作品里,自然風景與人的生活、情緒融為了一體,無論是山水還是花草,都是村子里的成員,都在與村子里的人一起過日子。這樣的書寫也許是在向人們證明:鄉村倫理是建立在大自然的基礎之上的,只要大自然不會消失,鄉村倫理精神就會仍然引導著鄉村老百姓好好過日子。
(責任編輯:盧相汀)